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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是庵,也只是三间砖墙草顶的旧敞屋而已。四方小院,东西两厢,就格局言与民居无异。无匾额无经幢亦无香客,然而清闲寂静。庭院虽窄,但时时洒扫,不使有尘埃,正中小花圃虽无奇花异草,三两盆绿意森森的天竺外,也还有一株瘦骨嶙峋的老梅,穿过疏斜的树叶间隙,能看见堂屋中间供奉着的一尊观音大士座像,双目微盍,拈花而笑,于是禅味十足了。
龙祥四十多岁,少言寡语,难得一见笑容,西厢房里有几只白兔,她每日早起,带了刀篮割草,日落而归,只是侍弄这些红眼豁嘴毛茸茸的家伙。
鲁海年纪要大些,头发挽成一个髻,别了根银簪,用发网束在脑后,着一身宽大的青布衣服,很勤劳,有出家人的美德。小庵便是一个家庭,开门七件事,柴米油盐酱醋茶,都是她张罗,一应的家务,诸如扫地抹桌、淘米洗菜都是她做。门前一方小菜园,种些家常蔬果,免了街上去买,却也需要担水施肥。闲暇之际,也不休息:老梅要整枝整形,天竺花的盆土也易干……
龙祥颇严肃,我们的顽皮屡遭她的白眼,鲁海却很慈祥,见了我们总是很高兴的样子。夏季暑热,她在门外搭了一个豆棚,不仅荫凉,还有美味可尝,棚下放着竹床,任我们戏耍,渴了,凉茶搁在小桌上自取。有一回她端给我们一碗药草熬成的汤汁,说喝了能解暑气,色极碧绿,入口极甘甜,我至今难忘。我们玩得开心,她在旁边望着,脸上笑迷迷的,亦很高兴。
但这情形徜给割兔草回来的龙祥看见,就会有些不快了。她默不吭声的走过来,我和姚同学便立即敛起狂态,老实起来的。这时我们分明感到她逼视的目光,仿佛有责备的意思,但她亦不开口,径直走进院里去喂她的白兔,她时常凝视那些毛茸茸的小生灵,一呆就是好久,我们也常常偷看她的表情:那脸是冷淡的,仿佛一切尘世的纷争在上面都了无痕迹了。每逢这时,鲁海便收了笑,讪讪地问:“饿么,锅里还有饭,小菜在橱里存着……”
吃的都很简单,大抵都是些青菜豆腐类的素食,素食虽简朴,但二人侍奉老尼却极恭谨。一日三餐,都必先奉到房里,候老尼用毕,她们才吃。徜老尼这餐多用了小半碗的米饭,她们就都很欢喜。冬日,寒冷,逢着风缓的晴暖日子,她们便在廊下设张躺椅,铺上厚棉垫,抚老尼出来晒太阳、呼息新鲜空气的。—徜老尼说不必,也便罢了。
说到宗教气息,其实不浓,佛像虽设,老尼出入皆需人扶持,自然无法朝夕膜拜,龙祥鲁海也只是隔三差五点起烧残的香烛,表一表意思—并不叩首,木鱼亦不敲—二人口中念念有词,倒颇虔诚。斯时,香烟缭绕,烛火幽幽,观音大士也栩栩欲活了,掩在门后窥探的我们,看了常自心惊。除此之外,并无什么节目,诸如翻阅佛典、谈经论道,一切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种种神秘都没有,习练拳脚更是未有的事。
有一回,我与姚同学在檐后发现蛛网上缚着一只大红的蜻蜓,挣扎不得,都激动的双脚真蹦,却够不到手,鲁海听见了,悄悄的搬了一只木凳,立足上去,取给我们,却又叮嘱“别处玩,别给她看到!”“她”就是指鲁海,这样说来,或许龙祥是能真正恪守佛道的人吧!
老尼百岁大寿那年,政府还没开放,镇里竟也特许“可以热闹一下”,于是四方八面的徒子徒孙蜂拥而至。小庵鸣红鞭,放花炮,张灯结彩,大吹大擂,晚上汽油灯洒亮。有人传出话来“广施寿面寿碗!”惹得数十里远近许多人家,络绎来求,门槛也磨去一大截。弄到后来寿碗不够发了,就有人自携了来,求“老太爷”(他们都这样称老尼,我至今不明白有什么特殊的含意)亲手摩一下,再在碗底盖一个“长命百岁”的篆书戳记,据说也可沾得福气。老尼身着黑缎罩衣,端坐在堂屋当中的太师椅上,神采奕奕,龙祥鲁海,大小徒弟乐呵呵,观者无不惊叹。—颇是热闹了番。
老尼寿大,一直活了一百零八岁,方才圆寂,被装在一个黑漆木龛里抬到野外火化,镇上也做一个老大新闻。可惜我那时早已上了中学,功课也就繁忙起来,加之与姚同学也不做同学了,关系也就疏远,详情并不知晓。
就这样迷迷糊糊,直到前几日与几位旧友闲话,偶然提到这段故事,他们很惊讶的告诉我,就在老尼圆寂后不久,龙祥鲁海亦相继亡故,“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!”他们还告诉我“昨年草庵也被拆去,做了民居,如今好多洋房竖起来,好看得很哩!”
我听了,回想起以前庵里的种种人物事迹,还好像昨天一样,不禁怅然惘然。
“喃呒飒哆喃!”
我记得老尼生前常念这句经文,当时愚顽,不知何指,亦不敢动问,后来年长,有幸浏览得几卷佛书,方知这是一句咒,能灭世间一切罪逆,并保“短命众生,增寿无量”,《楼阁陀罗尼经》更云“至心持诵是咒,诵满四十九日,得延寿命,齐与日月。”老尼一生笃信,至晚年更是目不窥圆,一心向道,何止几十千百日呢?龙祥鲁海亦然,而人与物俱非,沧海桑田,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梦么?《楼间记》云:“书咒幡上,若风飘在身者,此上来所说诸众生,纵有无间罪,悉皆灭尽,来世生诸佛国!”我有幸在这庵里闲耍过一些时日,其身恐难免沾染了些香气,竟有这等造化,噫!
附记:这是十八年前的旧文了,偶尔找到了原稿,抄录一份给大家看看,时间真的有意思,能改变许多的人事,包括我自己。后面的一篇是根据回忆写的,比原文简洁了许多,思想上也有改变,后来发表在《雨花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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